尧山壁:在大俗大雅间“左顾右盼”
尧山壁接受河北工人报专访
“无声的绿”——一场别具一格的雅集,于2024年12月1日在石家庄呈明书店与读者见面。活动中,10位书家对《尧山壁散文精选》中的内容进行书法再创作。
这一场雅事,全赖尧山壁成全。他呵呵笑着,将自己从青年至耄耋,花费数十年光阴写就的文字献出来供大家“挥霍”。
他随性至极、率真至极,文也如其人般洒脱自然,读起来毫不费力。然朴实中总带几分“仙气”,飘飘然从纸上跃入读者的心。正如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穆涛所言,尧山壁的散文“写法老到,入了化境”。
文学爱好者向尧山壁赠送肖像画 记者毕春华摄
“爷爷握锄杆儿,爸爸
扛枪杆儿,我来耍笔杆儿”
尧山壁今年已有87岁,他生在炮火中,即使隔着数十年的光阴,从他的文章里也可辨认出那些从未见面却倍感亲切的面庞。
“我家世代务农,爷爷握锄杆儿,爸爸扛枪杆儿,只有我在耍笔杆儿。”尧山壁说,他的文字扎根在尧山深处,流淌在泥洋河畔。这山、这河,结结实实地系在了他这个游子身上。
打尧山壁记事起,泥洋河已成了一条干河,但仍能看到河道在他家门前拐了个弯儿。这是一种特别的缘分,背后有一个关于他父亲的故事。
抗日战争时期,父亲当了兵,在泥洋河上游打仗。他经常会顺着水流漂一些树叶给母亲“报信儿”,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。直到尧山壁出生第14天,叶子再也没有漂来,反倒冒出一股血水,缓缓流到他家门前……
父亲牺牲了。那年,泥洋河发了特大洪水。大水涌进了村子,涌进了尧山壁家院子……也涌进那个刚刚失去阳光恩泽、嗷嗷待哺的婴儿记忆里。“我从小便熟知父亲的故事,他对我日后成为作家产生了巨大影响。”生在英雄的家庭,尧山壁父亲的故事总带着传奇色彩,舅舅也是1925年入党的老党员,再加上他和母亲也经历了一段被日军追杀的日子……这些经历带给他宝贵的创作财富,还带来力大无穷的精神鼓舞。
“从小在戏班里掺和,
让人勾个红脸儿,招摇过市”
上世纪四五十年代,农村文化娱乐设施匮乏,却村村有剧团。秧歌、丝弦、梆子、京剧……二十多个剧种插着花儿登上村子里的大戏台。
尧山壁家乡有120个剧团,每年秋后,村民们一挂锄,就都去村公所排戏了。其中就有尧山壁的两位堂叔——一生一旦,是剧团的台柱子。从小他就跟着大人在戏班子里掺和,让人勾个红脸儿,呜呜喳喳招摇过市。
“京剧是门综合艺术,别看那么短短的一两个小时,历史、文化、典故、诗歌……五花八门,应有尽有。”儿时的尧山壁非常顽皮,含着弹球儿写作业、揣着蝈蝈儿上课……却总能在戏台子上一丝不苟地撒欢儿,这不仅造就了他开朗外向不怯场的性格,也给他的文学生涯开了蒙。
“戏台子上最吸引我的是唱词,通俗易懂接地气,比语文课本儿有意思得多。”聊起戏剧,尧山壁俏皮得像个孩子,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豫剧《花打朝》里七奶奶的唱词——
“我要是遇到那不平的事,我两眼一瞪把牛吓惊;我一脚踢他沤麻坑,老天爷要是得罪我,我也敢把它戳一个大窟窿……”几句话便唱出七奶奶的果敢泼辣。有时演员还会现场加词儿,插科打诨间把十里八乡的奇闻趣事儿连成“脱口秀”。这般功力全被尧山壁学了去,他的文章语言朴实简练、幽默风趣,甚至还带些许节奏感,不知不觉把读者的魂儿勾了去。
上初中后,尧山壁迷上了追角儿,尤其喜欢梅派青衣、女花脸,甚至他自己也能反串儿一把。高考前夕,尧山壁听说邢台县东汪大队来了“女黑头”——中国第一个京剧女花脸齐啸云,二话没说便步行从隆尧往邢台县奔。
“唱得真好!我看上瘾了,几乎忘了高考。”尧山壁说,等自己从邢台县返回隆尧时,高考开始了。如果放在现在,多数孩子会觉得“天塌了”,但尧山壁觉得刚刚好,京剧牵起了他和文学的缘分,也帮他顺利考取中文系。
家乡隆尧的戏曲演出是尧山壁的语言启蒙
尧山壁(中)参演《宇宙锋》的剧照
尧山壁用诗歌书写乡亲
从中学开始,尧山壁时不时在少年报上发些豆腐块儿,文章三句不离戏。遥记得那是一堂作文课,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题目“谁是最可爱的人”,尧山壁大笔一挥——诸葛亮是最可爱的人。
“儿时印象中的诸葛亮全部来自京剧,写得也算丰富多彩,但是老师说我这篇文章不及格。”尧山壁当即找老师理论:难道只能写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吗?
本以为自己在理儿,没想到接下来老师一语惊醒梦中人。“老师说,作文类似散文,要写现实中的人物,诸葛亮和《空城计》本就是虚构,不能拿来写作文。”后来,尧山壁到处去找《三国志》,发现《空城计》果然是被罗贯中从赵云身上移花接木给了诸葛亮,根本就是虚构的。
“老师的话让我明白散文要真实,而小说是可以移花接木的。”尧山壁悟到了个中奥妙,并经常运用于创作。
也许是命运的安排,尧山壁在高中时便结识了当时叱咤文坛、被他奉为终身偶像的作家——赵树理。1956年春天,赵树理在邢台地委礼堂开座谈会,尧山壁也去了。“赵树理戴着前进帽,穿着中山装。坐下来帽子一摘、扣子一解,一口地道的晋东南话,满嘴笑话、顺口溜,逗得大家哄堂大笑。”尧山壁至今还对距今半个多世纪的会面印象深刻,那天先生讲了很多,其中一段话几乎被尧山壁奉为日后创作的宝典。
“他说:这茶壶摆在茶几上,这夜壶就放在床底下,绝不能把夜壶放在茶几上。意思是庸俗文学可以流行,但不能摆到大面儿上。”尧山壁从小在农村长大,深知在农村里广泛流行的“庸俗文学”“地摊文学”不可取,然而大雅之文又不是农民能看得懂的,所以必须找到中间地带,写农民看得懂、格调高的作品。
说来奇妙,文学仿佛是一种力量,它会求证人心的向度。下定了决心的尧山壁,在大学便遇到了能够将他从田间地头引向大雅之堂的先生——顾随。作为国学大师的顾随,讲起课来却十分接地气。“仙风道骨的顾先生,从不拿讲义,看似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,一整堂课就好像他的单口相声,风趣幽默又包罗万象。”尧山壁说,顾随先生被称为文学界的“梅兰芳”,一来二去又跟京戏扯上了关联,让他倍增热爱。
“我这两个老师——一个赵树理,代表‘大俗’;另一个顾随,代表‘大雅’,我的一生就在他们的大俗大雅间‘左顾右盼’。”尧山壁说,他十分欣赏赵树理的语言风格,多么高深的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,三言两语,简单明了;而顾随则能让他对古典文学有更加全面的理解。无论你的素材源于哪里,无论你使用的是民歌民谣,还是直接从农民口中习得了一两句“土话”,依然离不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。
为百姓写作,用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和语言,将故事背后蕴含的哲理娓娓道来……这是文学的回归。尧山壁认为,自新文化运动之后,散文变“小”了,它更像是美文,用华丽的辞藻堆砌,却忽略了内容本身。一时间,趋雅的散文将大量读者拒之门外。
而尧山壁自大学开始的一个个创作周期中,始终坚持“寓文于野,寓雅于俗”,在作品中让人读到“雅俗共赏”的精妙设计。
文学爱好者欣赏“无声的绿——尧山壁诗文名篇书法十人展”上的作品
“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,必须到群众中去”
尧山壁上高中时,课本上有秦兆阳写的一篇文章——《王永淮》,主人公扎根农村、艰苦创业的精神令他大为震撼。所以1962年大学毕业后,尧山壁拒绝了留在天津的大学任教的邀请,毅然回到了家乡。
坚定、迫切,尧山壁在毕业证书下来的第二天,就扛着铺盖卷儿到邢台县文化馆报到,仅仅三天后,他又步行百里抵达他要蹲点的石槽大队。这一“蹲”,让尧山壁看到了和书本中不一样的世界,鲜活真实,充满了苦乐悲欢。
“我看到的远比想象中复杂,并经历了暴风骤雨。”为更好地记录农村生活,尧山壁一个人创办了一份“报纸”——《好社员》。采访、编排、出版、印刷、发行……他乐此不疲。
1963年,邢台特大洪水,仅仅4天降雨1700毫米,从太行山到渤海,一片汪洋。不会水的尧山壁报名去抗洪前线,没有装备,他就拿着县里发的竹竿像瞎子探路似地趟水,道路不见了,行道树成了唯一的标志物。
家园淹没了、庄稼绝收了,汪洋大水化作农民的眼泪,深深触动了尧山壁。抗洪之余,他写诗鼓励农民。这些街头诗,从抗洪一线传遍了河北,《河北日报》甚至为他开辟了专版。
生活是文学的生命,特别是经作家加工储存下来的那部分生命,是真正的独一无二。年轻的尧山壁用自己的全部时间扎根农村,用以展现这独一无二的生命。
1965年,他的舞台作品《轰鸡》一炮打响,在北京演出时还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表扬。他说,《轰鸡》的剧本完全脱胎于生活,只用了一天便完成。“剧本里有一个情节,老百姓将自家养的草鸡顺着水道赶到对面牲口棚里偷食吃,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是绝对想不到的。”
尧山壁(前排中)参加“无声的绿——尧山壁诗文名篇书法十人展”活动
“退休后,打响‘第二场文学战役’”
“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作家,但我退休前并没有太多的作品。”原来1982年底,尧山壁被河北省作协抓了“壮丁”,开始主持行政工作,直到退休也没有大部头的作品问世。
他还饶有兴致地谈起了与《河北工人报》的缘分。那是1983年,职工王德恒在石家庄市动物园沉绿湖勇救落水儿童不幸遇难,消息传出,尧山壁既心痛又感动,写了一首小诗发表在《河北工人报》上。
“那首诗叫《纪念王德恒烈士》:圆圆的堤岸是镜框,沉绿湖,永远嵌上一幅英雄的遗像……我想我和农民、工人,这些基层群众的感情是最深的。”尧山壁在作协主持行政工作时,一直不遗余力帮助基层作家。
他先后创办了四期大专班,将近200人在他的帮助下取得了文凭,改变了命运;创办文学院、给作家出书、为作家作品写评论……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上世纪80年代名声大噪的贾大山,他在世时总觉得自己“没到火候”,拒绝出版专著。去世后,尧山壁将他的作品集结成《贾大山小说集》,了却了数十年追随贾大山读者们的一桩心愿。
“无声的绿——尧山壁诗文名篇书法十人展”吸引了很多文学爱好者参加
尧山壁风趣地描述自己的作协生涯:不上套就往后潲,上了套赶紧拉……在他看来:干就干好,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都具备的品质。
2000年,尧山壁退休了,他再次变身那个背着铺盖卷儿走出大学校园的青年,马不停蹄,下基层、写基层……二十几年里,每年写一本本版书。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前夕,他用50天的时间徒步太行山,写出《燕赵之旅:慷慨悲歌的热土》;因青少年时期受益于赵树理、顾随、田间、臧克家、郭小川……他20年如一日,整理自己与他们的故事,为这些无私的老一辈作家、艺术家树碑立传,出版了《不灭的星辰》……
至此,尧山壁打响了自己文学生涯中的“第二场战役”。他谦虚地说:“我这才觉得自己是一位作家,没有辜负老师们的栽培。”
如今,他仍留着臧克家为他写的70多封信,封封饱含老一辈作家对后辈的无私关怀。让尧山壁欣慰的是,他有能力很好地传递这份关怀,默默地帮助着每一位来自基层的文学爱好者,让他们实现了自己的梦想;退休后他还将自己的书籍、信件、手稿捐献给家乡的学校和尧山壁文学馆,让更多人了解几十年前作家们是如何创作的,百姓们是如何生活的……
“无声的绿”策展人潘海波说,尧山壁曾经有11篇文章被选入语文课本,这样一名地位高、水平高的作家,却始终亲和、率真,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后辈的关怀。
尧山壁的文字也如其人、其人生,历经流转归于平淡。此平淡,其实绚烂之极也。
文/记者郑娴娴 图/记者毕春华